撰文：界限書店店長呢

如果真與假之間沒有絕對的邊界，有「高仿」、有「二創」，那麼身分的真偽也有一個光譜嗎？加入文化事業不須考牌（筆者認為本來就不應建立中心化的制度），甚至如果你想開一間書店，零成本從網店做起也可——有人說，只要懂得減法，收入大於支出，書店絕對不會虧本（笑）。換言之，只要有「心」就可以做書店老闆，純粹「心」具體上指涉甚麼，言人人殊。

都開了一間實體書店、出版了三本書，還有可能是書業的「冒牌者」嗎？留下書舍竟用一個活動跟大家說明這種可能。關於「冒牌者症候群」的活動本身，就是一個有趣的實驗：如果沒有迴響，是證明了他們乃不懂經營書店的冒牌者，還是大家認為兩人是貨真價實的書店老闆，不宜妄自菲薄？結果是相反的，反應不俗，許多讀者抽出寶貴的周五晚上，聆聽兩位老闆（K和S）現身說法。

這彷彿是一種召喚。留下由三年前開業，已透過空間造就了不少相遇與回憶。前記者半途出家，轉行來到這個充滿愛的地方，有期望要滿足，也有責任要承擔——活動開初，書僮M、K、S就互相禮讓螢幕前方的寶座，太極黐手般擾攘了數分鐘，具體呈現了這份召喚的重量，令在座各位忍俊不禁。M坦言，其實也不確定讀者有沒有興趣參與，當反應比預期熱烈，他們反而有些不安。

活動源於M發現K經常自稱是冒牌者，S也整天迴避她的讚美，於是今年三月她買了《冒牌者症候群》研讀一番。她發現自己也有冒牌者的徵兆，認為不少人可能在工作或生活上背負類似的心理壓力，於是想辦一場分享會。但她花了足足半年，才乘著酒意讓K和S半推半就之下應邀（從兩位尷尬的姿態可以看出）。千載難逢，M當然不放過這機會，精心製作簡報，把握整個小時介紹書中內容。她摘錄其中一個案例，列印了文本讓大家共讀，卻誤把比例縮小一半，激起全場的老花疑雲。見她有點懊惱，卻馬上變陣，索性直接口述三頁的內容，讓人憐惜其過度努力，又有點佩服。

近年不時會聽見「冒牌者症候群」，以為泛指不願領功、過分謙虛，原來類型也有五種：完美主義者、才智天生型（重視輕鬆迅速）、個人主義者（永遠歸功於他人）、學者專家型（須有十足把握才嘗試）、超人（滿足所有角色期望）。作者形容，就像老婦吞下蒼蠅的故事，冒牌者會不斷「填氹」最後逼死自己。一邊聽著一邊思考，文化產業有股自然的張力：叫好又叫座從來不易，作品有意義卻不好賣，或暢銷卻沒有靈魂。不完美的成功難免令人氣餒，但為了突破，眾人又會在挫敗中再嘗試，在廢墟中找出路。

不過也許案例中的癥狀太嚴重，作者又反覆提到冒牌者會焦慮、緊張、恐懼等，看著滿版的情緒字眼，M沉著娓娓道來，場景忽然令人抽離，因為聯想不到K和S心跳冒汗的情狀。結果M話畢，S一句「好似去咗青年中心」，引來哄堂大笑。留下平日的活動有不同界別的嘉賓來分享，這次活動卻令他不解「可以講到啲咩係有營養嘅呢」。記者心態讓他不想賣慘、成為主角，而且書店老闆親自分享踏入書業的冒牌者心態，讀者又有甚麼可以帶走？有人直說沒想過來認真「讀書」，主要想聽兩位真誠的分享。K笑言大家都付款來了，一定有求必應，有問必答。

真心講：半途出家成為書店人，從來不在他們的人生規劃之中，只是某天頓然失業，不再是記者之後，想建立另一些東西。儘管有許多人仗義幫忙，關鍵的幾步還是要靠自己摸著石頭過河，建立書店的風格和系統——主打報導文學與媒體識讀，營造傳媒人圍爐的公共空間，十分正路的選擇。惟「外行」的理想與現實永遠有段距離，或許沒有餐飲、早關門，減少來訪的動機，記者的爐終圍不成；書店正中央有一道從來不用的趟門，原來是最初裝修時他們想隔開窗邊位和豬肉枱，供人訪問、租場等，結果訂造了吊腳又透明的「全聲畫開放」款式，形同虛設。理想幻滅，書賣不動，每月還是要交租、出糧，於是他們聘請全職店員（書僮M），另外打工養住書店，變相親自投入在業內的時間與資源更有限。S形容這是一種trade-off。

至於出版，又是另一個鍛煉場。K本來以為它只是書店的垂直擴充，做完書可以直銷，一條龍服務。加上他曾在出版社工作過，雖然體驗不佳，但微薄的行業知識總可派上用場；S原本是電視記者，主要處理影像新聞，和簡單的文字校對工作。然而，涉及到組稿、審閱、跟進印刷等，對他們來說都太陌生。（詳見《窄路前行不轉彎》的自白。）做得好，無形中提升了書本的質素；做得差，卻會直接妨礙閱讀體驗，相當於功少可輪到編輯領，錯卻難免會受罪。也許這種落差讓K和S更迷惘，有人稱讚兩句就會心虛，明知尚有進步空間就「話咗自己先」，書賣得好會問：「因為咩呢？」然後統統歸功他們認識的「叻人」，包括作者、設計師、M等，自我懷疑與自我批判漸漸成為日常。

但留下的書友也不是省油的燈，位位踴躍回應，句句「直球對決」，連番表揚讓兩人尷尬癌發作，無處可逃。「H醫生呢本書令我重新振作。」「留下係一個好美好嘅地方，我認識得太遲。」「只要有呢個地方就會繼續有人嚟。」無奈的是，冒牌者困境源於自我要求，他人說的道理都很好懂，卻不入心，而且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少斤兩。

K深知書店的客觀成績不俗，凝聚了一群人，但他並不認為全然是留下的功勞，又有小小心結，怕大家因為曾經任職的機構而「支持」他們。S也坦言，他做過記者，開過餐廳，唯獨書業這一行，客人無條件包容，同行互相鼓勵，「好有愛」。書店的收入仍不穩，有時一天只有十人來，連M的薪水也未平。他知道一旦告急必有萬方支援，但一盤生意須有持續性，等到要消失時才珍惜沒有意思。而他的確還有許多不足，應對方法就是承認自己的無知，多發問，在變化中累積經驗，期待一點點長進，只是「呢個世界好多嘢我哋控制唔到」。可以留下多久，留下甚麼，關乎能力，也關乎命運。

他們花了三年，仍在從偽到真的光譜上，慢慢建立「轉行」的實感。想起《原子習慣》提到，改變的關鍵是身分認同，「想成為某種人」的渴望會推動你調整觀念與行為。M舉辦這次分享會的心意，相信他們都明白（雖則無法阻止說書分享演變成棟篤笑XD）。冒牌者有許多種，書中說了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原地踏步那一種，而讀者最樂見的，是不用像M追求完美，不用像S自我懷疑，不用像K自我批判那一種。Fake it till you make it，只要有「心」，哪怕擺蕩著意志，永遠未完成進化，也很好，代表著留下還有許多許多的可能。

／／

【書僮反思】關於對與錯、正面與負面、期望與落差

（寫於活動後）昨晚在【人人都是冒牌者？】的活動，一位讀者在活動最後分享自己的感受，她說不喜歡冒牌者的詞語，這個詞語感覺有點負面：其實冒牌者帶來的效應：不安、焦慮、自我懷疑的感受人人常有，為何這個名字要時常被提起？未有這個名詞之前，我們都是這樣過活。

書僮代入讀者的描述，幻想這名字是傷風感冒，看看我們應對感冒的方法，是靠身體抵抗力慢慢復原；依靠藥物輔助；還是原以為小事，結果一拖再拖，可能引發其他炎症、發燒，得了個大病，最後需要更多時間休息。

＊＊＊＊＊

如果把「冒牌者」當作一回事，它可能會在你處理某項你認為自己不稱職的仼務時，時不時跑出來作祟：讓你做更多的事掩蓋自己的無能，於是有了書中所說的「過勞」或「拖延症」；若然我們選擇與「冒牌者」之名共存，它或許就像蚊叮蟲咬，會偶爾痕癢，但不致於「致命」（對個人造成莫大影響）。

坦白說，原本書僮並不覺得／認為活動是走尷尬路線，盡力在宣傳文案、宣傳期間、開場向大家說明，這場是以書為本的活動；結果如店長呢筆下所記錄，兩位老闆說起自己的「冒牌」情況時，空氣中瀰漫或許三人都想進入山洞的氣息，後期更甚 driven 至書僮認為「跑偏了」，卻是來者認為「入正題」的戲肉。

要感到抱歉的，或是讀者之中，本想細聽有關書本內容的；完美主義型的「冒牌者」如書僮，隨即反思自己的主持或未能好好掌控活動，讓想了解「冒牌」心理的讀者們失落。事後向書業的前輩（包括店長呢）請教，如何管理／應對這份期望落差，他們都給予我實用的反饋。

「＊＊＊＊＊ 」之後，都是補寫的，畢竟執筆之時已事過境遷，而世事往往未能盡人如意，跌撞過的傷應該會成為堅強的底蘊，謝謝留下的一期一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