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年的傳媒生態,很壞之餘也有一點好。失業記者散落四方,很多人忍痛離去;也有小型、甚至蚊型的公民媒體破土而出。像專職報道法庭新聞的《法庭線》及《庭刊》,深耕時政議題的《集誌社》等。這類「硬新聞」因理所當然地具公共性,且填補了主流媒體的遺漏,吸引不少讀者支持。
然而,相對於「硬新聞」,娛樂、文化導向的小型媒體,想以「公民支持」的形式營運,便困難得多。自 2022 年年中,與拍檔 Sophie 二人創立《Wave. 流行文化誌》的阿果,兩年多以來,自我質疑從沒停過,「或者大家不需要流行文化的資訊?」
《Wave.》營運至今,阿果沒收取過分毫,甚至自掏腰包補貼。他說是「用愛發電」,因為熱愛媒體,熱愛流行文化,希望記錄流行文化工業中,努力的人的面貌。但「愛」不能充當永續能源,當付費訂閱者僅數十人,縱使自己堅信值得,身邊的人也說值得,市場、大眾的無言之言,卻是一盤又一盤的冷水。
當值得被看見的,是流行文化工業浪潮中的人,那自然需要觀察、記錄浪濤起伏的人。至少阿果是這樣認為。他說,自己記錄的,是別人的韌性。但其實,過程中,同樣記錄了阿果和 Sophie 兩人的韌性。

由「普通男孩」到文化評論人
生於 80 年代末的阿果,自高中時期已開始收聽「叱吒 903」。在收音機旁,以聽眾身分,一起數算流行榜排名。因喜愛媒體,特別是電台,他在大學時修讀媒體及文化研究,一心要到電台工作。後來也如願以償,於商台當實習生,在晨早時事節目做節目助理,負責採訪、資料搜集、邀約嘉賓、剪聲及混音等工作。工作之餘,還可「自肥」,「捉住我很喜愛的 DJ 合照,捉住少爺占,捉住朱薰」,重提往事,語言間還是帶著當時的興奮。
2009 年,網絡潮語盛行,連時任特首曾蔭權,在港台節目《香港家書》中講解《施政報告》時,也形容香港經濟要「升呢」。阿果卻不知為何感到「火燒心」,「我覺得很生氣,如果用這個年代的情況去理解,就像當你是 YouTuber JFFT 的追隨者,你看到有位官員,他在讀某些報告時用『香港的經濟很 firm』,你可能就會很生氣,『吓,你為何挪用了我們的語言?』」年少氣盛的他,認為「事情不應該是這樣」,只想「直斥其非」。於是向報章投稿,評論事件,文章題為《可否別再升呢》。
文章沒引起太大迴響,但他因此獲得報章青睞,後來受編輯邀請,就「社會議題,文化現象」寫每月專欄。
一下子成為「爬格子」的「專欄作家」,阿果卻說,執筆不久後便發現,社會上並沒有太多值得評論的事情。即使真有事情發生,自己也不一定有身位,有能力去評論。反覆思索,他認為會持續發生,又可以評論的事情,就是「流行文化」,「我喜歡流行文化,是因為我喜歡藉此理解香港,這座城市的人,在想甚麼,在做甚麼。」
自 2012 年起,他一寫便是 7 年。他的文章兩度結集成書,翻查訪問和相關報道,媒體給他的名銜,是「文化評論人」。阿果說,自己不視這份書寫為工作,而是一份責仼,「我知道星期六到某個時間,要交到一份稿,2000 字,星期日就會出。」
及後他進修新聞學碩士,亦在新聞媒體擔任專題記者,近年則在大專院校任教。在《Wave.》IG 上的創辦人介紹,關於阿果的,寫上「有時訪問,有時編輯,有時評論,有時教書」,但即使擁有多重身分,他的「責任」,還是離不開流行文化和新聞報道。而這兩者在他手中,又緊緊結合。

冀擺脫傳統媒體看待娛樂新聞框架
2021 年末,阿果任職了 7 年的大型網媒結束營運結束營運,他開始思考:「作為記者,我要做甚麼?」考慮到以前工作崗位的自由度,阿果很快便想到,要繼續報道,要不創立一個媒體,要不便擔任獨立記者。
他同時也想起,曾合力完成「廣東歌」專題的前同事 Sophie,二人一拍即合,隨即決定「開檔」,由確立媒體理念、完成第一篇專訪、撰寫創刊辭、設立網站和社交媒體專頁⋯⋯大約只是一個多月的時間。
這就是《Wave.流行文化誌》,一個聚焦流行文化報道的,公民媒體的誕生。
回望這個過程,阿果緩緩地說:「可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。我們自己想做,我們認為流行文化這個工業是重要。」他認為,部分媒體在報道音樂、電影等相關內容時,選擇即時、娛樂向的路線,但他們不甘於只追隨曇花一現的熱潮,更希望捕捉流行文化工業的內外、台前幕後以至觀眾。
在流行文化浪潮之中,浪裡人們的思想、情緒、精神面貌。這是他們認為,相對於單純的娛樂,更為重要的事。
想在報道中,鑽得深而廣。這其實是任何範疇新聞的理想形態,娛樂、政治、體育⋯⋯是永恆通用的「大道理」。但高舉理想是一回事,實踐時總有「卡關」的時候。以「深度人訪」為例,要在訪談中,連結作品與創作者的個人經歷、感受,固然考究前期準備及現場發揮,但還有更多「外在因素」,例如如何在有限時間,令受訪者打開心扉?經理人公司慣性安排「輪訪」,流水作業中,如何深談?「有些可能是 30 或 45 分鐘,還要包括拍攝時間在內。攝影師很慘,他的攝影時間經常被我壓縮。」
畢竟在娛樂圈,對藝人以至經理人公司來說,受訪的目的,就只是宣傳。而他應對的方式,是果斷放棄,「我們很少會做這類(時間少)的訪問。」
《Wave.》另一賣點是數據新聞。這類的報道,用他們自己的說法,是「心機菜」。例如他們曾為了比較,不同樂壇頒獎典禮中,每個環節的長度,阿果花了 3 天,按分鐘、按秒數計算各環節的時間。他們也曾以 IG 數據,統計「全民造星」一眾參加者的後續經營,涉及數十人,經年累月的數據統計。
數據新聞的高門檻,除了花費人力物力,更因為數據總有不同的解讀方式,如何合理、符合統計學原則地分析,同時能提供新聞解讀、視角予讀者,才是更大難題。阿果多年來一直有參與製作數據新聞,但亦認為詮釋的爭議「長期存在,不會有一個完全的解決方法」。
隨手瀏覽一下,不難見到較高點擊率的娛樂新聞,多是藝人到網台玩遊戲,或者「stand up」圍訪「足本直出」之類。這亦或許能解釋,大眾向的娛樂媒體,為何寧願把資源投放在這些範疇。

讀者訂閱收入未能維生
作為記者,要思考的只是如何做好報道。但作為媒體營運者,還有更多的考量,例如資金。「這兩年半來,我們跟其他人說,是用愛發電。(創立)至今,我們兩個都沒有出過糧。」阿果說,《Wave.》在成立之初,理念先行,沒想過如何維生。二人從前只需專心寫報道,到創辦媒體,由架設網站,到製作內容,全都是錢。
他們於是在訂閱平台開設帳戶,設三種會員計劃,供讀者訂閱。「最多訂閱時,應是 100 人左右」,阿果認為,有重要報道時,訂閱人數或會上升,不過隨時推進,基於讀者個人狀況、財政需要,亦會有自然流失。現時訂閱人數約數十人。
即便每名訂閱者都選擇最高金額的計劃,一個月也不過數千元。被問及會否有「入不敷支」的情況,阿果肯定地說「沒有」,原因是「支出不算很大」,「主要的支出是給攝影師、freelance writer。如果那個月收入不足,我們便不(刊)出(新)內容。」這個模式雖不會虧蝕,但亦試過因此流失內容。曾經有位撰稿人說,有一個題材想採訪,但被阿果無奈拒絕,「今個月我們沒有錢了。」
廣告收入當然也是合理的選項,但阿果說,與 Sophie 兩人都不擅「湊客」,難以開拓這範疇。最後,《Wave.》的營運,還是要依賴有限的訂閱支持。
阿果自己的收入來自教學工作,他亦自費支付公司行政費用;Sophie 曾有半年時間「全身心」營運《Wave.》,但之後也發現不可行,現已重投全職工作。二人現時都是在工餘時間營運《Wave.》。阿果輕描淡寫地形容,這只是「限米煮限飯」。

「用愛發電」的媒體實驗從網媒再到實體出版
一臉輕鬆的背後,也有自我懷疑與矛盾,「我時常都質疑,如何營運一個專業的媒體?是我用錯了方法,不如去做影片內容?還是個人魅力不足?」的確,若有一個「生招牌」,報道真的會入屋得多。話音剛落,他已再次自我鞭撻,「我們沒有魅力。我們賣的,就(只)是自家報道。」
還有更拷問靈魂的一句,「或是大家不需要流行文化的資訊?」阿果承認,長久以來,流行文化的資訊都是免費,或至少是廉價。昔日的雜誌靠廣告生存,時移世易,現時買雜誌的讀者減少,部分便利店亦改變營運策略,收起雜誌架,增添有利可圖的精品區。要找到一群願意付出真金白銀,支持報道的讀者,確實不易,「第一層次,在社交平台上獲得注意、讚好,這方面我們做到;第二層次,能識別《Wave.》的報道,與其他媒體報道的不同,這個我已時常存疑。」
「更遑論第三層次,還要行動,那個行動不只是留言,不是 share,而是要『課金』。」
雖說對收入看得輕,阿果與拍檔也有尋覓方法,增加收入。例如出版填詞人顧家輝的紀念特刊,不過「埋單計數」,也是虧蝕收場。但他們沒有就此放棄實體出版,在去年底開始籌備《浪裡有人:香港流行文化誌 2022 - 2024》一書。
書中輯錄了多篇《Wave.》的專訪,編輯、選材期間,二人重閱自己做過的過百個訪問,重讀包括導演、演員、歌手、填詞人、電台 DJ、電視台 PA、舞蹈員、歌迷⋯⋯的故事,二人突然發現,當中很多故事都圍繞同一種精神:韌性。「一來我發現(在)很多文章(內),這個主題時不時就會出現;二來我覺得,韌性對於這時代的香港,於讀者而言,是別具意義。」阿果如此解釋。
最後,他們以「韌性」為題,收錄了 17 個訪問故事。書的首輪預售反應不錯,至少看來不會重蹈顧家輝紀念特刊的覆轍。但阿果強調,出書所得的收入,於他而言還是其次,更重要的是記錄的意義,「在這個時代,把報道實體印刷,也是重要。」阿果續說,「可能因為以前從事網媒,覺得很多東西很容易會消失,不一定是有人『㩒制』令它消失,而是在網絡大海中,你也很難找回它。」

重溫過百訪問發現共通「韌性」

阿果說,《Wave.》起步前,已想定最壞打算,「我們最怕是,一直收訂閱戶費用,卻沒有內容提供。我們(有心理準備)可以隨時不做,不做就會停止(收取)訂閱(費用)」。
現時營運兩年半,開支仍然緊絀、人手依舊不足。但阿果說,到了現在,已較少想「繼不繼續」這命題。原因簡單但純粹。他深思熟慮,想了很久才慢慢道出:「可能我愛香港,以及我可以用這個方式去報道。」
他的剖白,有點像吃「芝士拉絲」,緩緩地拉出一條絲線,細小但棉韌,「我愛香港的意思是,我喜愛看到有一群人,原來正努力克服⋯⋯可能因自身、流行工業的困難,他們嘗試克服,將自己想說的故事傳揚開去,這方面的韌力,很有趣。」
阿果說,感受到這群人很愛香港,這份愛,這份韌,短期內也不會消失。他的愛,也隨之而行,「我都依然很愛,參與報道的形式,是我可以『發力』的東西。我從中找到樂趣,認為可以繼續做。」
就如他昔日看待自己的報章專欄,現在記錄流行文化浪潮中的人,也不是工作,是責任。這份責任,刻印在骨子裡。
後記:我就是公司,公司就是我
相約阿果在一間咖啡店訪問,由記者轉換為受訪者的阿果,自動埋位,點了一壺花茶應訪。事後我提出,宴客剛才那壺花茶。阿果熟練地問,「你公司可 claim 嗎?」
我說有,而其實無論有沒有,我也打算請客了。阿果半信半疑,「你不要騙我,我會向你公司提問。」連忙補上一句:「真的有,老闆說可以」,藉以加強信服力。
一起離開時,阿果再道,「通常我做訪問,也是會跟受訪者說,我請客,公司可 claim,但其實單據回到公司,也是我(負責)。」腦海裡再次想起,阿果那句「沒有入不敷支的問題。」嘗試反駁,但不果。
記者|劉愛霞
攝影|Nasha Chan
編輯|劉偉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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