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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法庭線》三周年專訪:茫茫大海中,航行了三個年頭的船

  • 阿果
  • 7天前
  • 讀畢需時 10 分鐘

已更新:6天前


回到《法庭線》創立的第一天,陳婉婷 (Cat) 和陳信熙根本沒想過,三年後這間媒體是甚麼模樣,甚至連到時它是否仍健在,也預計不了。


這些年在香港辦媒體,死因可以有很多種。兩人都是個性謹慎的記者,自然把所有可能性通通預想一遍 — 香港人迴避新聞怎麼辦?讀者不願付錢點算好?拉人封舖怎應對?左思右想,還是決定在 2022 年的香港,創辦一個新聞媒體,心態很簡單:「計盡條數,最多咪玩一年囉。一年後如果蝕得很嚴重,這個社會實驗完成,大家各散東西去搵其他目標囉。」兩位創辦人異口同聲。


那時他們未知道,原來起步不是最困難,真正的考驗在後頭。


「你不會想到,原來出了海之後……」三年後,Cat 以船為喻,「船長有那麼多事情要兼顧。」另一「船長」信熙很認同:「那艘船已經離開碼頭,啟航了,我們怎樣穩定地繼續向前行,大海茫茫,要去哪裡?左還是右?東南西北,哪個方向?」


「壓力原來比我們想像中大。」


《法庭線》辦公室,兩個創辦人相對而坐,旁邊牆上貼的東西愈來愈多。(Nasha Chan 攝)
《法庭線》辦公室,兩個創辦人相對而坐,旁邊牆上貼的東西愈來愈多。(Nasha Chan 攝)

啟航之時


訪問約在《法庭線》辦公室進行。他們最初在沒有窗的工廈梗房起步,半年後搬進共享辦公室裡一個百餘呎房間,至少有窗,讓外面的陽光灑進來。雖然搬來已兩年半,房裡卻沒大變化,埋頭苦幹的仍是那幾張面孔,每日工時還是一樣長,倒是 Cat 和信熙座位旁邊的白牆,除了一搬來已掛起的鯨魚圖、「不畏強權 如實報道」的書法畫,近年還貼上了《法庭線》首次出書的廣告傳單,以及一張羅列「47 人案」被告資料的 A3 表格。


成立三周年當日,他們沒在社交媒體出 post 慶祝,只是默默地繼續刊出報道,一如《法庭線》營運的第一天。


2022 年 5 月 15 日晚上十時,Cat 和信熙待在電腦前面,像發射火箭般,準備公布《法庭線》面世的消息。三、二、一,按掣。帖文沒用上「創刊辭」一類字眼,只簡單宣布媒體翌日正式運作,另附有八秒短片,表明「身在現場 見證記錄」,就這樣簡單。



對於外界迴響,兩人最初沒太大信心,信熙想着:「買份報紙十蚊,現在只抽中間那張法庭版出來賣喎,有無人會付錢看?」他計算過,創刊初期,如讀者反應未如理想,訂戶不足的話,或許連營運半年都有困難。幸好外界反應遠比預期中熱烈。「一傳十,十傳百… 這個 post 可能是我們創辦以來數一數二最多人讚好的一個。」Cat 回想,這些年很多人說不想再看新聞,「但那一晚網上的反應,令我覺得似乎還有很多人關心,或者覺得,香港需要有一個法庭新聞的媒體。」


《法庭線》資源有限,不計每天留守 office 的兩位編輯、美術設計師,前線記者最初只有四人,但要「填補法庭報道的空白」,定要盡量覆蓋各個法庭,怎麼辦?創刊階段,年輕同事們一日跑幾間法庭,個個每天交回三、四篇稿,不為跑數,只求讀者認識這家新媒體。「他們好搏命,覺得《法庭線》剛剛出來,當然要做多一點,讓人看得見。」Cat 說,「大家都滿腔熱誠,去想怎樣去製造這艘船。」


船的進化


三年過去,這艘船未有進化成豪華郵輪,卻至少在基本結構以上,增添了不同部件。


早於創刊時,兩創辦人已構思,在日常報道以外作不同形式嘗試,只是人手不足以應付,「前線同事已日日在法庭跑,你還要他交完 daily 之後,再花時間做專題報道,不是不行……但花的時間長很多,亦都辛苦。」是後來增聘了記者,人手稍為鬆動,才可處理一些沒那麼即時的文章,例如人物專訪、數據統計、判詞分析。


信熙舉例解釋:「郭偉健法官就羊村案寫的判詞那麼長,平時法庭新聞報道只有幾百字,是否足夠向讀者反映,其實發生什麼事?究竟法官在想什麼?那些法律原則,(媒體)是否可以多說一點?」說到底,「在法庭忠實記錄和報道」是《法庭線》宗旨,但兩人也反覆思考,讀者真正需要的,其實是什麼形式的記錄與報道。


困擾兩人的其中一道難題是,有時即使做了好的「故仔」,也未必能夠觸及讀者。這個年頭很少人直接瀏覽網站,作為網媒,《法庭線》自然倚賴社交媒體推送報道,偏偏演算法愈來愈不利新聞內容。以 Facebook 為例,《法庭線》早期報道動輒獲過千讚好, 如今數字不時跌至區區幾十,Cat 也不解:「有時會想,其實還有多少人在看這篇報道?究竟人們對這單新聞沒有興趣,還是根本去不到他們面前?而我不覺得那些只有幾十個 like 的新聞不重要,所以就要想想中間出現什麼問題。」


Cat 與信熙為《法庭線》podcast 錄音。(Nasha Chan 攝)
Cat 與信熙為《法庭線》podcast 錄音。(Nasha Chan 攝)

因為演算法的障礙,也因應讀者分散的口味與習慣,他們思考以不同形式「說好法庭故事」,嘗試錄 podcast、拍短片、做直播,去年還將「法律 101」專欄輯錄成《公民司法認知》一書,於 Spotify、YouTube、書店接觸到新的讀者群體。信熙坦言沒有成功方程式:「其實都是摸著石頭過河,無論是媒體怎樣生存,怎樣回應社會發生的事,以至如何迎合讀者需要……我們每一刻都在想怎樣做。」


如果大海變了樣


法庭新聞的迴響不若以往,可以歸咎於社交媒體的限制,但也可能因為香港的「海域」確實出現變化。


前幾年法庭新聞備受關注,一大原因是不少案件與社會運動相關,亦有很多普羅市民認識的人物牽涉其中,如理大衝突、元朗 7.21、47 人案,大眾記憶鮮明,對審訊過程及裁決結果自然着緊。然而如今已是 2025 年,撇除少數上訴或延誤的個案,大部分社運案件審得七七八八,跟兩三年前高峰期法院連星期六早上都要開庭處理暴動案,不可同日而語。


「變相社運的新聞客觀上真的少了,如果有些讀者是想看這類報道,會不會因為這樣不再訂閱支持,這是我們要面對的現實問題。」信熙說。


《法庭線》共同創辦人陳信熙(Nasha Chan 攝)
《法庭線》共同創辦人陳信熙(Nasha Chan 攝)

有些涉及公眾人物的案件,即使曾經哄動一時,但審訊過程漫長、內容看似重覆,讀者亦未必有興趣每日緊貼。信熙想起《蘋果日報》案,「你想想,《蘋果》最後一天印了一百萬份,應該是許多人親身經歷的事……」但到黎智英出庭作供,談及報社內部日常運作,報道刊出後的迴響,卻沒想像中那麼大。Cat 直言,這不單是他們要解決的困境:「很多人說不想再看新聞,有種政治冷感,這是全行都要面對的問題,只不過對於一些收入主要靠讀者支持的媒體,影響就最直接。如果他不關心,不覺得要訂閱,你的媒體就支撐不了。」


香港人又回到不理會公共事務,只顧吃喝玩樂的日子嗎?近年網上常見這說法,但信熙從《法庭線》網站瀏覽量窺見故事的另一面:「比起我們剛成立時,數字其實穩定地上升,當然總數不是很多。所以會不會有種可能是 — 現在的社會氣氛,令大家不想在社交媒體上分享,連畀 reaction 都很抑制?反而私下才安心地分享、討論?」他保持一貫謹慎的語調:「熱情可能是減退了,但減了多少、實質變化是怎樣?我覺得我們掌握不了。」


何況就算社運案件減少,還有很多事情在法庭內外發生。Cat 一口氣數了幾單他們眼中很重要的案件,如南丫海難死因研訊、涉及囚權、同志平權的司法覆核申請:「我們實在看到很多案件,本身可能不太吸睛、較少人留意,但反而更想花多一點氣力和精神,將這些事件報道給讀者知道。」


她又引述劉進圖為他們上一本書撰寫的推薦序,指出法律從來都是香港社會重要部分,法庭新聞也不是這幾年才變得重要 — 1991 年的《人權法》、1997 年的《基本法》,都為香港司法制度帶來不同衝擊,近年備受關注的還有《國安法》及 23 條。「《國安法》跟香港本地法律怎樣銜接或應用,影響到什麼?老實說,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情可能發生。這個過程有一段時間還未完結。」信熙補充。


2025 法律年開啟典禮(圖片來源:法庭線)
2025 法律年開啟典禮(圖片來源:法庭線)

在這個「船長」眼中,就算以後海上沒那麼多受關注的大事件,不代表船的任務終結。


「當記者採訪完一宗案件,可能覺得已盡力、最美好的仗我已打過,但對香港來說不是。你看看還有一班律師在法庭裡面,一字一句盡量辯論,過程中法庭又會否接受?簡單來說,我覺得我們的記錄未完。我們的歷史任務還未完。」


船與船之間


《法庭線》成立前,Cat 和信熙曾經把各大傳媒刊出的法庭新聞,跟當天的審訊表作對比,結果發現,大部分案件雖然有被報道,但刊出時間較慢,篇幅也較簡短,他們得出結論:如果把法庭新聞做得更詳細清晰,應該有市場需求。


三年來,《法庭線》前線記者團隊最高峰時期有六人,看似不多,卻是全行數一數二。反觀其他傳媒的法庭組,據了解近年部分 head count 維持不變,但亦有機構減至只餘一兩人。這樣問題來了,由於法庭審訊跟其他新聞有別,它沒有直播、不准錄影,事後亦不設記者會,當記者人數減少,有些新聞碎片或許就會消失於茫茫大海裡。


《立場新聞》案裁決日,灣仔法院門外傳媒(圖片來源:法庭線)
《立場新聞》案裁決日,灣仔法院門外傳媒(圖片來源:法庭線)

今年 3 月就有一宗廣受注目的法庭新聞,陪審團一致裁定強姦案被告無罪,引起公眾嘩然。《法庭線》報道只簡單敘述控方於開案陳詞的指控,及陪審團裁決結果,留言區一片質疑聲音:「點解記者沒有報道控辯雙方的結案陳詞及法官的判詞」、「我只想知道原因,呢個報道令人失望。」


Cat 事後撰寫編輯室手記向讀者解釋,其實不少傳媒在開案當日都有報道,但隨着審訊進行,到事主、被告作供,繼續報道案件的媒體愈來愈少,到控、辯結案陳詞及法官引導當天,甚至未見任何相關報道。至於《法庭線》記者去哪兒了?同期進行的審訊包括黎智英案、反恐條例第二案,還有支聯會拒交資料案終審裁決、陳虹秀 8.31 暴動案裁決等,她形容每日決定派人手到哪裡聽審,其實等同思考「5 個蓋如何冚 10 個煲」,「取捨過程難免會『犧牲』了部分案件。」


這件事多少反映《法庭線》運作的局限。在法庭記錄固然重要,但資源有限,分身不暇,除了取捨別無他法。他們每日安排「菜單」時,除了思考案件是否重要、公眾有多關注,有時還要宏觀一點,想想其他媒體的取態:「有些案件你覺得人人都會做,少你一個媒體也無妨;但有些案件如果你不報道,其他人也不會做了。」Cat 說。


說到底,公眾能否得悉重要新聞,從來不止是一艘船、一間媒體的工作,而是整片大海、整個新聞行業的事。


2024 年,西九法院門外的記者席輪候區(圖片來源:法庭線)
2024 年,西九法院門外的記者席輪候區(圖片來源:法庭線)

明浪與暗湧


《法庭線》於 2022 年創立,此前一年香港多間媒體相繼停業,多人被捕下監。大風大浪,足以把每一艘船吞進大海深處。


因此起航之時,兩個船長經常衡量「翻船」風險。信熙憶述當時心境:「限制很大,不確定性很大,怎樣在短時間內讓人知道我們想做什麼,又怎樣迴避那看不見的『紅線』?」三年過去,明浪暗湧雖然從未停止,但他至少學會如何與風險相處並存,「心裡想着,不要超過某條線,又或是做決定前,自己要想好怎樣解釋。」


見慣了風浪,他們慢慢發現,船長要駛好一艘船,除了起初最憂慮的收支平衡、政治風險,還要顧無數或大或小的事 — 比如說,如何接觸讀者?怎樣與團隊成員有效溝通?是否有需要調整編採方針?信熙苦笑回想:「以前很幸福,只需要想怎樣做好新聞、怎樣採訪,頂多想到故仔要怎樣『出街』。」


Cat 有同感:「現在卻是做完一單新聞,明天、後天要想第二單、第三單怎樣做,然後眨下眼又三周年,眨下眼又年尾…」團隊又要開始構思出書、整 product,呼籲讀者訂閱支持,「這些事情不會完,而且有很多範疇對我來說,都是全新的。」


《法庭線》共同創辦人陳婉婷 (Cat)(Nasha Chan 攝)
《法庭線》共同創辦人陳婉婷 (Cat)(Nasha Chan 攝)

自從 2021 年起多間香港媒體倒下,不少記者相繼成立小型媒體,留守現場,持續記錄。小媒體誕生初期就像蜜月期,船上眾人總有燒不完的熱情,船下公眾既因好奇而注視,對這些舢舨、小艇的作品亦總比較包容。但隨着日子過去,風繼續吹,船尚未翻,一眾小媒體不能單靠熱情發電,還要深耕細作 — 對外要評估形勢,聯繫讀者,做好作品,對內還要搞好行政,鞏固團隊,平衡生活……對很多以前只需專注做好新聞的「船長」來說,這些才是真正考驗。


Cat 工作出名瞓身,但以前工時再長,下班後總有個人興趣,比如唱歌、跑步,這三年卻試過真正 burnt out,「有段時間回到家裡,就這樣躺着,甚麼都不想做。無論是公事,或是我本身有其他事要做,但就是不想動。」當時不發現,事後回想才覺不對路,「我做了十幾廿年嘢,從沒試過這樣不在狀態。」明顯超出身體上的疲憊,而是心也累到不行。「有時很多事情我真的不懂,我又會給自己壓力,覺得很廢…」她罕有流露情緒:「幾件事加起來,中間有段時間真的有些吃力,連自己也覺得,這樣的狀態下去,怎可以繼續健康地營運呢?」


從《法庭線》辦公室窗戶外望,僅能看到的一線藍天(Nasha Chan 攝)
從《法庭線》辦公室窗戶外望,僅能看到的一線藍天(Nasha Chan 攝)

小媒體要生存不是易事,身心俱疲也難以完全解決,很多船長只能在來回拉扯的狀態下,繼續掌舵。工作上的使命感,成了不少媒體在艱難環境走下去的其中一種動力。像信熙,有時在船尾回望海面的軌跡就覺得,即使有些未盡記者責任的時刻,團隊畢竟留下很多事後翻看仍覺自豪的報道:「去到有些歷史時刻發生,我覺得我們整條船的人,可以出的力量都出了……我們好努力地留下了記錄,留下了我們覺得重要的東西。」


讀者的支持,也是船航行下去的燃料。兩人經常形容《法庭線》是一場社會實驗 — 究竟一個專門報道法庭新聞的小媒體,在香港有沒有生存空間?三年過後,實驗當然未完,他們倒有種幸福的發現:原來還有很多人願意關心法庭四幅牆裡面發生的事,甚至不遺餘力地支持。


「法庭新聞不是那麼貼身的東西,當你關心一個人在法庭裡面受的遭遇,本身是一件很高尚的事。」信熙說:「我們始終相信,社會上仍有相當多不止關心自己,還會看社會整體的人。說到底,他們是我們撐到最後的原因。」



採訪|阿果

攝影|Nasha Ch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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